第三章 天才的對弈

　　【不聽話的下屬】
　　壹切正如海瑞預料的那樣，皇帝震怒，滿朝轟動，關入監牢，等待處斬。但讓他感到納悶的是，自己的情節應屬於極其惡劣、罪大惡極、斬立決都嫌慢的那壹類，可左等右等，掛在頭上的那把刀卻遲遲不落下來。
　　因為皇帝還不打算殺他，在聽完黃錦的話後，他楞了壹下，撿起了那份奏疏，看了第二遍。
　　嘉靖不是個笨人，他知道，壹個人既然已買了棺材，自然是有備而來，而在對這份奏疏的再次審視中，他看到了攻擊、斥責之外的東西——忠誠、盡責和正直。
　　於是他發出了自己的感嘆：
　　“這個人大概算是比幹吧，可惜我不是紂王。”
　　能講出這種水平的話，說他是昏君，那也實在太不靠譜了。
　　海瑞就這樣被關了起來，既不是有期，也不是無期，既不殺，也不放，連個說法都沒有。他自己倒是很自在，每天照吃照睡，壹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。
　　看起來命是保住了，實際上沒有。
　　要知道，嘉靖同誌可是個很要面子的人，就算他懂得道理，知道好歹，妳用這種方式對待他，似乎也有點兒太過了，壹個千裏之外的楊慎他都能記幾十年，何況是眼皮底下的海瑞？
　　終於有壹天，他又想起了這件事，便發火了，火得受不了，就開始罵，罵了不解恨，就決定殺。
　　眼看海瑞就要上法場，第二個保他的人出現了——徐階。
　　徐階與嚴嵩有很多不同，其中之壹就是別人倒黴，嚴嵩會上去踩兩腳，而徐階會扶他起來。
　　徐大人實在是個好人，不收錢也辦事。他認定海瑞是壹個難得的人才，便決定拉他壹把。
　　但是這事很難辦，因為嘉靖這號人，平時從不喊打喊殺，但壹旦決定幹掉誰，大象都拉不回來，之前也曾有人上書勸他放人，結果被狠打了壹頓，差點兒沒咽氣。
　　但徐階再次用行動證明，嘉靖這輩子的能耐算是到頭了，因為這位內閣首輔只用了壹段對話，就把海瑞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：
　　“皇上，妳上了海瑞的當了！”
　　嘉靖帶著疑惑的神情，目不轉睛地看著發出驚呼的徐階。
　　“我聽說海瑞在上書之前，已經買好了棺材，他明知會觸怒皇上，還敢如此大逆不道，用心何其歹毒！”
　　歹毒在什麽地方呢，聽徐老師繼續忽悠：
　　“此人的目的十分明確，只求激怒陛下，然後以死求名而已。皇上妳如果殺了他，就會正中他的圈套！”
　　嘉靖壹邊全神貫註地聽，壹邊連連點頭，是的，無比英明的皇帝陛下，怎麽能受壹個小小六品主事的騙呢？就算上當，也得找個有檔次的高級幹部嘛——比如徐階同誌。
　　就這樣，海瑞的命保住了，他繼續在監獄住了下來，對他而言，蹲牢房也算不上是啥壞事，反正家裏和牢裏夥食差不多，還能省點兒飯錢。
　　事實上，在徐階看來，海主事鬧出的這點兒麻煩實在是小兒科，他現在急於解決的，是另壹個極為棘手的問題。
　　在嚴嵩當權那幾年，內閣裏只有徐階給他跑腿，後來徐階當權，就找來自己的門生袁煒入閣跑腿。可是這位袁先生似乎不打算當狗腿子，壓根沒把老師放在眼裏，時不時還要和徐階吵壹架。徐大人當然不會生氣，但自然免不了給袁煒穿穿小鞋，偏偏這位袁先生心理承受能力不強，郁悶之下竟然病了，嘉靖四十四年（1565）告病回了家。
　　不聽話的走了，就找兩個聽話的來，這兩個人，壹個叫嚴訥，壹個叫李春芳。
　　嚴訥兄就不多說了，他於嘉靖四十四年入閣，只幹了八個月就病倒了，回了老家，內閣中只剩下了李春芳。
　　這位李春芳同誌，那就不能不說了，他的為人可以用壹句話概括：厚道，太厚道了。
　　在幾百年後看來，作為嘉靖二十六年（1547）的狀元，李春芳是不幸的，因為與同科同學相比，他的名聲成就實在有限，別說張居正，連楊繼盛、王世貞他也望塵莫及。但在當時，這位仁兄的進步還是很快的，當張居正還是個從五品翰林院學士的時候，他已經是正二品禮部尚書了。
　　他能升得這麽快，只是因為兩點：壹、擅長寫青詞。二、老實。自入朝以來，外面鬥得妳死我活，他卻不聞不問，每天關在家裏寫青詞，遇到嚴嵩就鞠躬，碰見徐階也敬禮，算是個老好人。
　　所以徐階挑中了他，讓他進內閣打下手。
　　事情到了這裏，可以說是圓滿解決了，但接下來，徐階卻作出了壹個錯誤的判斷，正是這個判斷，給他種下了致命的禍根。
　　嘉靖四十五年（1566）三月，內閣首輔徐階力薦，經皇帝批準，禮部尚書高拱入閣，任文淵閣大學士，與其同時入閣的還有吏部尚書郭樸。
　　在這個任命的背後，是壹個精得不能再精的打算。
　　高拱不喜歡徐階，徐階知道。
　　自打嘉靖二十年（1541）高拱以高分考入朝廷，他就明確了這樣壹個認識——要當，就當最大的官；要做，就做最大的事。
　　高翰林就這樣躊躇滿誌地邁進了帝國的官場，準備找到那個屬於自己的位置，然而現實對他說——壹邊涼快去。
　　在長達十壹年的時間裏，翰林院新人、七品編修高拱唯壹的工作是整理文件，以及旁觀。
　　他看到了郭勛在監牢裏被人整死，看到了夏言被拉出去斬首，看到了嚴嵩的跋扈、徐階的隱忍，他很聰明，他知道如果現在去湊這個熱鬧，那就是找死。
　　直到嘉靖三十壹年（1552），他才第壹次看到了自己的希望，在這壹年，他成為了裕王府的講官。
　　對於籍籍無名、丟進人堆就沒影的高翰林而言，這是壹個千載難逢的機會，而高拱牢牢地抓住了它。
　　自從嘉靖二十八年（1549）太子去世以後，嘉靖就沒有立過接班人，不但不立，口風還非常之緊，對剩下的兩個兒子裕王、景王若即若離，時遠時近。
　　這件事幹得相當缺德，特別是對裕王而言。按年齡，他早生壹個月，所以太子應該非他莫屬，但嘉靖同誌偏偏堅信“二龍不相見”理論，皇帝是老龍，太子就是青年龍，為了老子封建迷信的需要，兒子妳就再委屈個幾十年吧。
　　不立太子也就罷了，可讓裕王想不通的是，按照規定，自己的弟弟早該滾出京城去他的封地了，可這位仁兄仗著沒有太子，死賴著就是不走，肚子裏打什麽算盤，地球人都知道。
　　於是壹時之間群魔亂舞，風雨欲來，景王同誌還經常搞點兒小動作，整得裕王不得安生，唯恐到嘴的鴨子又飛了，整日提心吊膽，活在恐懼之中。
　　在這最困難的時刻，高拱來到了他的身邊，在之後的日子裏，這位講官除了耐心教授知識之外，還經常開導裕王，保護他不受侵擾，日夜不離。這十幾年的時間裏，高拱不求升官，也不圖發財，像哄小孩壹樣地哄著這位軟弱的王爺，並用自己的行動對他闡述了這樣壹個事實：面包會有的，燒餅會有的，皇位也會有的，就算什麽都沒有，也還有我。
　　所以在那些年，雖然外面腥風血雨，裕王這裏卻是風平浪靜、安然無恙，有高門衛守著，無論嚴嵩、徐階還是景王，壹個也進不來，比門神好用得多。
　　裕王很感激高拱。
　　關於這壹點，嚴嵩清楚，徐階也清楚。
　　於是高拱就成了搶手貨，雙方都想把他拉到自己這邊。嚴嵩當政的時候，高拱從壹個講官被提拔為太常寺卿（三品）兼國子監祭酒，成為了高級官員。
　　高拱沒有推辭，他慨然就任，卻不去嚴嵩家拜碼頭：朝廷給我的官嘛，與妳嚴嵩何幹？
　　等到嘉靖四十壹年（1562），嚴嵩退休了，徐階當政，高拱再次升官，成為了禮部副部長。沒過多久，他再進壹步，任正部級禮部尚書。
　　傻子也知道，這都是徐階提拔的結果，然而，高拱卻依然故我，官照做，門不進，對徐大人的壹片苦心全然無視。
　　說句實誠話，徐階對高拱是相當不錯的，還曾經救過他壹次：原先高拱曾經當過會試的主考官，不知是哪根神經出了岔子，出了個惹事的題目，激怒了嘉靖。皇帝大人本打算打發他回家種地，好在徐階出面，幫高拱說了很多好話，這才把事情解決。
　　現在徐階又壹次提拔了高拱，把他擡進了內閣，然而，高拱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了徐階的意料。
　　他非但不感激徐階，還跟徐階搗亂，自打他進內閣的那天起，就沒消停過。而鬧得最大的，無疑是值班員事件。
　　當時的內閣有自己的辦公樓，按規定，內閣成員應該在該處辦公，但問題是，嘉靖同誌並不住在寢宮，總是待在西苑。當大臣的，第壹要務就是要把握皇帝的心思，對這麽個難伺候的主，要是不時時刻刻跟著，沒準明天就被人給滅了。所以但凡內閣大臣，都不去內閣，總是待在西苑的值班房，且賴著不走。
　　終於有壹天，嘉靖沒事散步的時候去了值班房，壹看內閣的人全在，本來還挺高興，結果壹盤算，人都在這兒待著，內閣出了事情誰管？
　　嘉靖不高興了，他當即下令，妳們住這兒可以，但要每天派壹個人去內閣值班，派誰我不管，總之那邊要人盯著。
　　於是內閣的大臣們開始商量誰去，當然了，誰都不想去，等了很久也沒看見人自動請纓，於是徐階發話了：
　　“我是首輔，責任重大，不能離開陛下，我不能去。”
　　話音還沒落，高拱就發言了：
　　“沒錯，您的資歷老，應該陪著皇上。我和李春芳、郭樸都剛入閣不久，值班的事情您交給我們就是了。”
　　徐階當時就發火了。
　　從字面上看，高拱的話似乎沒錯，還很得體，但在官場混了這麽多年，徐階自然明白這位下屬的真正意思，估計高拱先生說話時候的語氣也有點兒陰陽怪氣，所以二十多年不動聲色的徐首輔也生氣了：嚴嵩老子都解決了，妳小子算怎麽回事？
　　雖然發火，但是涵養還是有的，徐階同誌漲紅了臉，壹言不發，揚長而去。
　　所以看起來，高拱似乎有點兒不識好歹，然而事實並非如此。
　　但凡混朝廷的人，都有這樣壹個共識——不欠人情，欠了要還。
　　這才是高拱與徐階兩個人的根本矛盾所在，徐大人認為高拱欠了他的人情，高拱認為沒有。
　　徐階不是開慈善機構的，他之所以提拔高拱，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裕王背景，雖說自己現在大權在握，但畢竟總有下崗的壹天，要是現在不搞好關系，到時高拱上臺，想混個夕陽無限好自然死亡就難了。
　　可惜高拱也很清楚這壹點，要知道，在鬥爭激烈的嘉靖年間生存下來，官還越做越大，絕不是等閑之輩能做到的，他早就看透了徐階的算盤。
　　按照皇帝現在的身體，估計熬個幾年就能升天了，到時候裕王必定登基，我高拱自然就是朝廷的首輔，連妳徐階都要老老實實聽我的話，哪要妳做順水人情？
　　加上高拱此人身負奇才，性格高傲，當年不買嚴嵩的賬，現在的徐階當然也不放在眼裏。
　　精明了壹輩子的徐階終於糊塗了壹回，他沒想到提拔高拱不但沒能拉攏他，反而使矛盾提前激化，壹場新的鬥爭已迫在眉睫。
　　更為麻煩的是，徐首輔在摸底的時候看走了眼，與高拱同期入閣的郭樸也不地道。他不但是高拱的同鄉，而且在私底下早就和高拱結成了政治同盟，兩人同氣連枝，開始跟徐階作對。而李春芳壹向都是老好人，見誰都笑嘻嘻的，即使徐階被人當街砍死，估計他連眼都不會眨壹下。
　　在近四十年的政治生涯中，徐階曾兩次用錯了人，正是這兩個錯誤的任命，讓他差點兒死無葬身之地。這是第壹次。
　　當然，現在還不是收場的時候，對於高拱和徐階來說，這場戲才剛剛開始。
　　豐富的政治經驗及時提醒了徐階，他終於發現高拱並不是壹個能夠隨意操控的人，而此人入閣的唯壹目的，就是取自己而代之。
　　雖然走錯了壹步，在內閣中成為了少數派，但不要緊，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，只要再拉壹個人進來，就能再次戰勝對手。
　　【天才，就是天才】
　　何心隱幫助徐階除掉嚴嵩後，在京城晃了半年，當他飄然離京之時，曾對人說過這樣壹番話：
　　“天下之能士盡在京城，而在我看來，能興我學者並非華亭，亡我學者也非分宜，興亡只在江陵。”
　　這是壹句不太好懂卻又很關鍵的話，必須要逐字解釋：
　　所謂我學，就是指王學，這段話的中心意思是描述王學的生死存亡與三個人的關系。而這三個人，分別是“華亭”、“分宜”與“江陵”。
　　能興起王學的，不是“華亭”；能滅亡王學的，不是“分宜”；只有“江陵”，才能決定王學的命運。
　　在明清乃至民國的官場中，經常會用籍貫來代稱某人，比如袁世凱被稱為袁項城（河南項城），黎元洪被稱為黎黃陂（湖北黃陂）。套用這個規矩，此段話大意如下：
　　興我王學者，不是徐階；亡我王學者，不是嚴嵩；興亡之所定者，只在張居正！
　　何心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，張居正的職務是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。
　　張居正，字叔大，號太嶽，湖廣江陵人，明代最傑出的政治家，最優秀的內閣首輔。
　　請註意，在這兩個稱呼的後面，沒有“之壹”。
　　嘉靖四年（1525），湖廣荊州府江陵縣的窮秀才張文明，終於在焦急中等來了兒子的啼哭。
　　作為壹個不得誌的讀書人，兒子的誕生給張文明帶來了極大的喜悅，而在商議取名字的時候，平日不怎麽說話的祖父張誠卻突然開口，說出了自己不久之前的壹個夢：
　　“幾天之前，我曾夢見壹只白龜，就以此為名吧。”
　　於是這個孩子被命名為張白圭（龜）。
　　雖說在今天，說人是烏龜壹般都會引來類似鬥毆之類的體育活動，但在當年，烏龜那可是吉利的玩意兒，特別是白龜，絕對是稀有品種，胡宗憲總督就是憑著白鹿和白烏龜才獲得了皇帝的寵信，所以這名也還不錯。
　　此時的張白圭，就是後來的張居正，但關於他的籍貫，卻必須再提壹下，因為用現在的話說，張家是個外來戶，他們真正的出處，是鳳陽。
　　兩百年前，當朱元璋率軍在老家征戰的時候，壹個叫張關保的老鄉加入了他的隊伍。雖然這位仁兄能力有限，沒有幹出什麽豐功偉績，但畢竟混了個臉熟，起義成功後被封為千戶，去了湖廣。
　　這是壹個相當詭異的巧合，所以也有很多講風水的人認為，這還是朱重八太過生猛，死前就埋下了伏筆，兩百年後讓這個人的後代拯救明朝於水火之中。這種說法似乎不太靠譜，而事實的確如此。
　　當然，和朱重八的父親朱五四比起來，張文明的生活要強得多，起碼不愁吃穿，有份正經工作，但要總拿窮人朱五四開涮，也實在沒啥意思，畢竟和他的同齡人比起來，張文明這壹輩子算是相當的失敗。他雖然發奮讀書，二十歲就考中了秀才，此後卻不太走運，連續考了七次舉人都沒有中，二十多年過去了，還是個秀才。
　　父親實現不了的夢想，只能寄托在子女身上。據說張白圭才幾個月，張文明就拿著唐詩在他面前讀，雖說做父親的也沒指望這孩子能突然停止吃奶，念出壹條“鋤禾日當午”之類的名句來，但奇跡還是發生了。
　　不知是不是唐詩教育起了作用，張白圭壹歲多就會說話了，應該說比愛因斯坦要強得多，鄰居們就此稱其為神童。
　　壹晃張神童就五歲了，進了私塾，而他在讀書方面的天賦也顯現了出來，過目不忘，下筆成文。過了幾年，先生叫來了張白圭的父親，鄭重地對他說：
　　“這孩子我教不了了，妳帶他去考試吧。”
　　所謂考試，是考縣學，也就是所謂的考秀才，張文明領著兒子隨即去了考場，那壹年，張白圭十二歲。
　　張白圭的運氣很好，那壹年的秀才考官是荊州知府李士翺。這位兄弟是個比較正直愛才的人，看到張白圭的卷子後，大為贊賞，當即不顧眾人的反對，把這個才十二歲的孩子排到了第壹。
　　這是個比較轟動的事情，整個荊州都議論紛紛，可李士翺卻只是反復翻閱著張白圭的答卷，感嘆著同壹個詞：
　　“國器！國器！”
　　他約見了張文明和他的兒子張白圭，在幾番交談和極度稱贊之後，李知府有了這樣壹個念頭：
　　在他看來，烏龜雖然吉利，但對於眼前的這位神童而言，頂著烏龜的名字過壹輩子似乎也不太妥當，於是他對張文明說道：
　　“妳的兒子前途不可限量，但白圭之名似不大妥當，我看就改名叫居正吧。”
　　此後，張神童的名字便叫做張居正。
　　秀才考上了，下壹步自然就是舉人了。和考進士不同，舉人不是隔年就能去的，按照規定，您得在學校再熬個兩三年，過了資格考試才能考。但那是壹般性規定，張秀才不是壹般人，所以他第二年就去了。
　　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，正是在這次破格的考試中，張居正遇上了那個影響他壹生的人。
　　在考試開始之前，考官照例要向領導介紹壹下這壹科的考生情況，於是湖廣第壹號人物顧璘得知，有壹個十三歲的孩子也來考試了。
　　六十五年前，壹個十三歲的少年曾應考舉人並壹舉中第，他就是鬧騰三朝、權傾天下的楊廷和。所以對於這位後來者，顧璘不敢怠慢，他決定親自去見此人壹面。
　　兩人見面之後的情節就比較俗套了，顧巡撫先看相貌，要知道，張居正同誌是明代著名的帥哥，後來做了首輔，跟李太後還經常扯不清，道不明，傳得風言風語，年輕的時候自然也差不到哪兒去。這是面試關，滿意通過。
　　然後就是考文化了，據說顧巡撫問了張居正幾個問題，還出了幾個對聯，張居正對答如流，眼睛都不眨壹下。顧璘十分驚訝，贊賞有加。
　　兩人越說越高興，越說越投機，於是在這次談話的結束階段，巡撫大人估計是過於興奮了，壹邊說話，壹邊做出了壹個驚人的舉動——解腰帶。
　　當然，顧巡撫絕對沒有耍流氓的意思，他的那條腰帶也比今天的皮帶貴得多——犀帶。
　　在將腰帶交給張居正的時候，顧璘還說了這樣壹句話：
　　“妳將來是要系玉帶的，我的這壹條配不上妳，只能暫時委屈妳了。”
　　事實上，這絕不僅僅是壹個關於褲腰帶的問題，而是壹個極具寓意的場景，是壹個非同小可的政治預言。
　　在明代，衣服是不能隨便穿的，多大的官系多高級的褲腰帶，那也是有規定的，亂系是要殺頭的。而像顧璘這樣的高級官員，系壹條犀帶招搖過市已經算很牛了。
　　但他認為，眼前的這個少年可以系玉帶，而玉帶，只屬於壹品官員。
　　懵懵懂懂的張居正接過了這份珍貴的禮物，他看著顧璘的肚子，隨即作出了壹個準確的判斷——自己多了壹條用不了的腰帶。
　　張秀才捧著腰帶回去備考了，顧璘也收起了原先滿面欣賞的表情，跑去找到了主考官，下了這樣壹道命令：
　　“這科無論張居正答卷如何，都絕不能讓他中第！”
　　這是壹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決定，顧巡撫翻臉的速度似乎也太快了點兒。但巡撫的命令自然是要聽的，於是張秀才費盡心機寫出的壹張答卷成了廢紙，打破楊廷和先生紀錄的機會也就此失去。
　　郁悶到了極點的張居正回到了家鄉，開始苦讀詩書，準備三年後的那次考試。蒙在鼓裏的他想破腦袋也想不通，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？
　　多年以後，張居正再次遇見顧璘時，才終於得知原來罪魁禍首正是這位巡撫大人，但他沒有絲毫的埋怨，反而感動得痛哭流涕。
　　顧璘實在是壹個難得的好人，他曾親眼見過無數像張居正這樣的年輕人，身負絕學，才華橫溢，卻因為年少成名而得意忘形，最終成為了壹個四處遊蕩以風流才子自居的平庸官僚。所以當他看見張居正的時候，便決定不讓這壹悲劇再次上演。
　　只有經歷過磨難的人，才能夠走得更遠。張居正，妳的未來很遠大。
　　嘉靖十九年（1540），帶著不甘與期望，張居正再次進入了考場，這壹次他考中了舉人。
　　正如顧璘所料，張居正還是太年輕了，十六歲的他在壹片贊賞聲中開始迷失，認定自己中進士不過是個時間問題，書也不讀了，開始搞起了興趣小組之類的玩意兒，每天和壹群所謂名士文人聚會，吃吃喝喝吟詩作對。轉眼到了第二年，張才子兩手壹攤——不考了。
　　反正考上進士易如反掌，那還不如在家多玩幾年，這大致就是少年張居正的想法。
　　玩是壹件幸福的事情，但不幹正事，每天只玩就比較無聊了。就在張居正逐漸厭倦這種所謂的“幸福”時，真正的痛苦降臨了。
　　在這次痛苦的經歷中，張居正受到了人生的第壹次打擊，確立了第壹個誌向，也找到了自己的第壹個敵人。
　　事情是這樣的，雖然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只是壹個窮秀才，但他的祖父張鎮卻是有體面工作的，具體說來，他是遼王府的護衛。
　　荊州這個地方雖然不大，卻正好住著壹位王爺——遼王。說起這個爵位，那可是有年頭了，當初朱重八革命成功後分封兒子，其中壹個去了遼東，被稱為遼王。到了他的兒子朱老四二次革命成功，覺得自己的諸多兄弟在周圍礙眼，便把北京附近的王爺統統趕到了南方。遼王就這樣收拾行李去了荊州。
　　根據明代規定，只要家裏不死絕，王位就壹直有，於是爺爺傳給兒子，兒子傳給孫子，鐵打的爵位，流水的孫子。兩百年後，這位孫子的名字叫做朱憲煒。
　　這裏順便說壹句，有明壹代，出現過許多怪字奇字，可謂是前無古人，後無來者，不要說《新華字典》、《康熙字典》，火星字典裏都找不到，原因很簡單，這些字壓根兒就不存在。
　　說到底，這還要怪朱重八，這位仁兄實在太過勞模，連子孫的名字都搞了壹套規範，具體如下：自他以後，所有的兒子、孫子名字中的第三個字的偏旁必須為金木水火土，依次排列，另壹半是啥可以自便。
　　可是以金木水火土為偏旁的字實在有限，根本滿足不了大家的需要，什麽“照”、“棣”、“基”之類的現成字要先保證皇帝那壹家子，取重名又是個大忌諱。於是每壹代各地藩王為取名字都是絞盡腦汁，抓破頭皮，萬般無奈之下，只好自己造字，確定偏旁後，在右邊隨便安個字就算湊合了。
　　這是壹個極為害人的規定，其中壹個受害者就是我，每次看到那些鬼字就頭疼，什麽輸入法都打不出來，只能也照樣拼壹個。
　　而這位遼王朱憲煒（為省事，以下稱遼王）除了名字讓人難受外，為人也不咋地。自打他繼承遼王爵位後，就把仇恨的眼光投向了張居正。
　　這說起來是個比較奇怪的事情，張居正從來沒有見過遼王，而他的祖父，所謂的王府護衛張鎮，其實也就是個門衛，門衛家的孩子怎麽會惹上遼王呢？
　　歸根結底，這還要怪遼王他媽。這位遼王兄年紀與張居正相仿，同期吃奶同期入學，所以每次當張居正寫詩作文轟動全境的時候，遼王他媽總要說上這麽壹句：
　　“妳看人家張白圭多有出息，妳再看妳……”
　　被念叨了十多年，不仇恨壹下那才有鬼。
　　但恨歸恨，長大後的遼王發現，他還真不能把張居正怎麽樣。
　　在很多電視劇裏，王爺都是超級牛人，想幹啥就幹啥，搶個民女，魚肉個百姓，那都是家常便飯。但在明代，這大致就是做夢了。
　　自從朱棣造反成功後，藩王就成了朝廷防備的重點對象，不但收回了所有兵權，連他們的日常生活，都有地方政府嚴密監視控制。比如遼王，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荊州府，如果未經允許擅自外出，就有掉腦袋的危險。
　　說到底，這也就是個高級囚犯，想整張居正，談何容易？
　　但仇恨的力量是強大的，當張居正揚揚得意、招搖過市的消息傳到遼王耳朵裏時，壹個惡毒的計劃形成了。
　　不久之後的壹天夜裏，護衛張鎮被莫名其妙地叫進王府，然後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。中間發生過什麽事情實在無法考證，但結果十分清楚——回家不久就死去了。
　　這是壹個疑點重重的死亡事件，種種跡象表明，張鎮的死和遼王有著很大的關系。對此，張文明和張居正自然也清楚，但問題在於，他們能怎樣呢？
　　雖說藩王不受朝廷待見，但人家畢竟也姓朱，是皇親國戚，別說妳張神童、張秀才、張舉人，哪怕妳成了張進士、張尚書，妳還能整治王爺不成？
　　這就是遼王的如意算盤，我整死了妳爺爺，妳也只能幹瞪眼。雖說手中無兵無權，但普天之下，能治我的只有皇帝，妳能奈我何？
　　張居正親眼目睹了爺爺的悲慘離世，卻只能號啕大哭，悲痛欲絕。也就在此時，年輕的他第壹次看到了壹樣東西——特權。
　　所謂特權，就是當妳在家酒足飯飽準備洗腳睡覺的時候，有人闖進來，拿走妳的全部財產，放火燒了妳的房子，把洗腳水潑在妳的頭上，然後告訴妳，這是他的權力。這就是特權。
　　在特權的面前，張居正才終於感覺到，他之前所得到的鮮花與贊揚是如此的毫無用處，那些遊山玩水附庸風雅的所謂名士，除了吟誦幾首春花秋月外，屁用都沒有。
　　荊州知府也好，湖廣巡撫也罷，在遼王的面前，也就是壹堆擺設。擁有特權的人，可以踐踏壹切道德規範，藐視所有的法律法規，想幹什麽就幹什麽。而弱者，只能任人宰割。
　　遼王不會想到，他的這次示威舉動，卻徹底地改變了張居正的壹生，並把這個年輕人從睡夢中驚醒。正是在這次事件中，張居正明白了特權的可怕與威勢，他厭惡這種力量，卻也向往它。
　　站在祖父的墳前，陷入沈思的張居正終於找到了唯壹能夠戰勝遼王、戰勝特權的方法——更大的特權。
　　我會回來的，總有壹天，我會回來向妳討要所有的壹切，讓妳承受比我更大的痛苦。
　　向金碧輝煌的遼王府投去了最後壹瞥，緊握拳頭的張居正踏上了赴京趕考的路。此時是嘉靖二十三年（1544），張居正二十歲。
　　不管情緒上有多大變化，但對於自己的天賦，張舉人還是很有信心的，他相信自己能夠中第，然而，現實再次給他上了壹課——名落孫山。
　　這是壹個張居正無法接受卻不能不接受的事實，他的所有驕傲與虛榮都已徹底失去，只能狼狽地回到家鄉，苦讀不輟，等待下次機會。
　　嘉靖二十六年（1547），張居正再次赴京趕考，此時他的心中只剩下壹個念頭：考中就好，考中就好。
　　趙麗蓉大媽曾經說過：狂沒有好處。這句話是有道理的，張居正不狂了，於是就中了，而且名次還不低，是二甲前幾名，考試之後便被選為庶吉士，進入了翰林院庶吉士培訓班。
　　庶吉士培訓班每三年開壹次，並不稀奇，但嘉靖二十六年的這個班，卻實在是個猛班。班主任是吏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徐階，學員中除了張居正外，還有後來的內閣成員李春芳、殷士儋等壹幹猛人，可謂是豪華陣容。
　　正是在這個培訓班裏，張居正第壹次認識了徐階。雖然此時的徐階已看準了張居正，並打算把他拉到自己門下，但對於這位似乎過於熱情的班主任，張居正卻保持了相當的警惕，除了日常來往外，並無私交。
　　十分滑稽的是，張居正雖對徐階不感冒，卻比較喜歡嚴嵩。在當時的他看來，嚴大人六十高齡還奮戰在第壹線，且精力充沛、神采奕奕，實在讓人佩服得緊。
　　所以在此後的兩年中，縱使夏言被殺，可憐的班主任徐階被惡整，他也從未發出壹言壹語，表示同情。恰恰相反，他倒是寫了不少贊揚嚴嵩的文章，每逢生日還要搞點兒賀詞送上去。
　　對此，徐階也無可奈何，但他相信總有壹天，這個年輕人能夠體諒到他的壹片苦心。
　　上天沒有讓他等得太久，嘉靖二十九年（1550），張居正與嚴嵩決裂。
　　在這壹年，“庚戌之變”爆發了。張居正眼看著蒙古兵來了又走，走了又來，放火又搶劫。嚴大人吃了又睡，睡了又吃，就是不辦事。
　　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，張居正憤怒了，對嚴嵩的幻想也隨著城外的大火化為灰燼，他終於轉向了徐階。
　　此時徐階的職務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，已經成為了朝廷的高級官員，在張居正看來，他是可以和嚴嵩幹壹仗的。可幾次進言，這位徐大人卻只是笑而不言，對嚴嵩也百般依從，毫無反抗的行動。
　　難道妳竟如此怯弱嗎？張居正沒有想到，自己寄予重望的老師，竟然是個和稀泥的貨色，只顧權勢地位，不敢挺身而出。當然了，憤怒歸憤怒，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站出來，畢竟他此時只是壹個七品翰林院編修，況且他也沒有楊繼盛那樣的膽子。
　　嚴嵩日復壹日地亂來，徐階日復壹日地退讓，張居正日復壹日地郁悶。終於有壹天，他無法忍受了，便作出了壹個改變他壹生的決定——請病假。
　　在臨走的時候，他給徐老師留下了壹封信，痛斥了對方的和稀泥行徑，其中有這樣壹段極為醒目的話：
　　“古之匹夫尚有高論於天子之前者，今之宰相，竟不敢出壹言，何哉？！”
　　從字面上理解，大致意思是：徐階老師，妳還不如匹夫！
　　看到信的徐階卻仍只是笑了笑：
　　小子，妳還太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