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　　黑暗中，嶙峋的怪石猶如怪獸，朱老頭湊過去看了半晌，然後嚷道：“就是這兒！再往前就是霧瘴，要天亮才能走！”
　　眾人停下來，朱老頭壹邊拴驢壹邊道：“我說二啊，大爺可被妳坑苦了，這山上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……”
　　“要不是二爺，妳們能吃上熱羊肉？”
　　武二郎也知道這回玩脫了，恬著臉嚷了壹聲，然後貓腰挨著塊石頭蹲下，不壹會兒就鼾聲大作。
　　連夜上山，眾人都有些精疲力盡。朱老頭遠遠蹲在隊尾，籠著手靠著驢子打瞇瞪，蕭遙逸卻打開口袋，把所剩不多的糧食壹把壹把餵給騾馬。
　　程宗揚朝他豎了豎拇指。這些人裏其實小狐貍才是最心細的壹個，小紫倒也能想到，只不過所有的騾馬全餓死她也不在乎。
　　程宗揚把狼皮墊子鋪在巖石上，對小紫道：“還有壹兩個時辰就天亮，睡不成了，坐壹會兒吧。”
　　小紫擡起頭，“壹顆星星都看不到呢。”
　　“老頭說，這裏的霧瘴有好幾裏深，白天進去都伸手看不到五指，只有谷口這壹條路通往蒼瀾。這地方恐怕就是霧瘴邊緣了。”
　　程宗揚伸手抓了抓，指間隱約有薄薄的霧氣流動，帶著濕冷的感覺。
　　“壹會兒過霧瘴的時候拉著我的手，千萬別走散了。”
　　“不要，”
　　小紫抱膝道：“人家跟著妳，程頭兒怎麽好偷香竊玉呢？”
　　“餵！”
　　程宗揚壹臉不樂意地說道：“別把我說得那麽不堪！”
　　“誰臨走的時候還去翠微園偷吃呢？”
　　“我是去跟月霜告個別好不好？”
　　程宗揚厚著臉皮道：“只不過順便替她治治寒毒－－妳也不想月丫頭凍成冰棍吧？”
　　小紫眨了眨眼睛，“不是那些荊溪女人嗎？”
　　程宗揚怔了壹會兒，忽然道：“我幫小狐貍餵驢去！”
　　說著跳起來，壹溜煙跑掉了。
　　蕭遙逸抓了把糧食餵到走騾嘴裏，然後拍了拍牲口的脖頸，“情形似乎有些不對啊。”
　　程宗揚挑起眉毛，“妳也看出來了？”
　　蕭遙逸道：“太泉古陣幾個月也不壹定有人來，咱們這趟遇見的人也太多了些。”
　　程宗揚也留意到往太泉古陣的人多得蹊蹺，摸著下巴道：“難道是有什麽熱鬧被咱們趕上了？”
　　蕭遙逸道：“剛才我和武二走了壹趟，見到來的人大都是北三朝的打扮。宋國離得最近，反而沒什麽人。晉國更是壹個都沒看到。”
　　程宗揚想了壹下，“不管什麽熱鬧，不湊也罷。到了蒼瀾，咱們就直接進太泉古陣，找到赤陽聖果就走－－餵，妳怎麽樣？”
　　“來之前五哥和六哥替我續過真氣，動真格的不行，裝裝樣子還沒問題。”
　　蕭遙逸躍躍欲試地說道：“有熱鬧都不看，聖人兄，妳對生活也太沒熱情了！”
　　“有那點熱情我先保住命再說！”
　　程宗揚打量了他壹眼，“小狐貍，妳是不是半個月沒風流，按捺不住了吧？”
　　蕭遙逸撇了撇嘴，“何止半月？自打離開江州，我就沒碰過女人！”
　　程宗揚壹怔，“妳在玉露樓都幹嘛了？難道……”
　　蕭遙逸嘆了口氣，“白天睡覺，晚上挖地，我容易嘛我！”
　　“幹！秋小子那天說出來，我就覺得不對，結果被妳岔開了－－妳跑青樓挖什麽地呢？”
　　“跟妳說也沒關系。”
　　蕭遙逸梳理著白水駒的鬃毛，壹邊說道：“江州這壹戰，孟老大其實是不同意的。玄武湖壹戰，我就沒得到允許，當時看情形不對，直接引禁軍入宮。事發倉促，準備也不足，最後還是孟老大替我擦屁股，和幾位哥哥壹起截住黑魔海的援手，算是打贏了玄武湖壹仗。”
　　“當初嶽帥宣布解散星月湖大營的時候，曾說過沒有他的命令不許再集結，所以孟老大壹直壓著大家，等待嶽帥的消息。”
　　蕭遙逸道：“可我們已經等了十五年，再等就沒有機會了。”
　　明“玄武湖之戰後，我拿到江州，打算樹起星月湖的大旗，告知天下，嶽帥的部屬還在。妳可能不知道，當時我們兄弟大吵壹通，這壹回五哥、六哥也站在我們這邊，只有老大和四哥不同意。”
　　蕭遙逸把臉埋在馬鬃裏，低聲道：“三哥不在了，孟老大自己也壓不住我們五個。最後各退壹步，孟老大同意星月湖大營集結，但江州名義上仍然屬於晉國。”
　　“江州這壹仗我越打越心驚，打到後來我才知道孟老大有多英明。如果沒有晉國的名義，宋軍毫無顧忌截江攻城，就算能守住江州，大營的兄弟們肯定也傷亡慘重。”
　　蕭遙逸呼了口氣，“聖人兄，妳不知道妳在臨安那些天，我天天都盼著妳的消息。尤其是雲家翻臉之後，援助的物資壹下斷了，我差點吐血，別說雲家大小姐，妳讓我娶雲家的老母豬我都願意！”
　　程宗揚沒有笑，江州壹戰，如果不是宋軍有所顧忌，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。
　　“宋軍撤退之後，大家都松了口氣，孟老大卻把我叫去，狠狠罵我壹頓。”
　　蕭遙逸靠在馬鞍上，帶著壹絲自責的苦笑道：“孟老大總是這樣，有些事他雖然不同意，但我們都想幹，他就咬牙帶我們幹完，然後自己把責任扛下來。這壹次他罵我，壹是心痛兄弟們的傷亡，更要緊的是擔心我們強占江州的舉動，打亂了嶽帥的布置。”
　　程宗揚仔細聽著，聽到這壹句不由道：“嶽帥還有布置？”
　　蕭遙逸道：“嶽帥沒有透露過，但我們猜他肯定有安排。至於什麽安排，”
　　蕭遙逸攤開雙手，“只有嶽帥出現才會知道。對了程兄，江州之戰打完，我們兄弟商議過，功勞最大的毫無疑問是妳。妳的糧戰足以頂得上壹個星月湖大營。”
　　“等會兒，妳越扯越遠了啊，這跟妳跑臨安挖地有什麽關系？”
　　“別急，我馬上就說到了－－孟老大不是罵了我壹頓嗎？罵完他告訴我，嶽帥曾經透露過，他在臨安留了某些東西。孟老大藉著鵬翼社的掩護，在臨安待了多年，把嶽帥待過的地方都找遍了，壹直也沒找到。我這次要來臨安，他才告訴我這件事，讓我留意尋找。”
　　“孟老大追隨嶽帥最久，對嶽帥待過的地方也知道得最為詳細。連他都找不到，會是在什麽地方？我仔細想了壹路，有個地方孟老大很可能漏掉了。”
　　蕭遙逸道：“玉露樓。嶽帥在臨安時，最喜歡去的就是這處青樓。”
　　難怪小狐貍壹到臨安就直奔玉露樓，原來是沖著嶽鳥人的遺物去的。程宗揚道：“找到了嗎？”
　　蕭遙逸搖了搖頭，“青樓裏的人換得太快，現在樓裏根本沒有見過嶽帥的。我和蕭五找遍玉露樓，也沒找到線索。”
　　程宗揚卻知道他們錯過了壹個地方－－迷樓。嶽鳥人確實留了些東西，但只有壹把不知道用在什麽地方的鑰匙和壹句沒頭沒尾的話。
　　蕭遙逸想起來什麽似的說道：“不過有件事挺邪門。玉露樓有處院子說是被人包下來了，但我和蕭五進去過，裏面根本沒人。”
　　程宗揚壹怔，連忙道：“不會是梨花院吧？”
　　他說的是李師師所在的院子，蕭遙逸道：“不是。是另外壹處，聽說是個大官包下來的。”
　　媚娘！程宗揚心裏蹦出這個念頭。先是人家投奔到府上，然後把人送回來，接著又用個空院當掩護，悄悄把人帶走－－高俅這到底是唱的哪壹出？
　　蕭遙逸忽然湊過來，壓低聲音道：“聖人兄，妳對紫姑娘可真不錯。我們兄弟算是放心了。”
　　“廢話！”
　　程宗揚壹臉悲憤地說道：“我都給她當牛作馬了，妳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？我說死狐貍！妳給她送的狗是哪兒來的！”
　　看到程宗揚怒火填膺的樣子，蕭遙逸不禁壹楞，“那條小獅子狗？這說起來就話長了。當年嶽帥讓我回建康，我不樂意，整天又哭又鬧，嶽帥那時候養的狗正好生了只小狗，嶽帥只好把那狗送給我，才打發我回來。我養了不少年，那狗壹直沒怎麽長，正好紫姑娘也喜歡，我就送給她了。怎麽了？”
　　蕭遙逸忽然想起來，“對了，嶽帥交待過，小心別被那狗咬到－－聖人兄，妳不會是被它咬了吧？那小家夥牙齒有毒，被它咬到，只有南荒壹種魚的鰓液才能解。嶽帥當初去南荒，就是找這種鰓液的。”
　　程宗揚無語望天，自己被小賤狗咬這壹下，還真不冤。嶽鳥人從南荒拐走碧姬，八成是因為和自己壹樣被咬過。
　　兩人壹邊說話，壹邊餵著騾馬，不知不覺走到隊尾。程宗揚腳下忽然“咯”的壹聲，似乎踩到什麽東西。接著便聽到朱老頭壹聲慘叫，抱著腳跳了起來。
　　程宗揚先聲奪人，“好狗不擋道！朱老頭，妳擋我的道什麽意思！”
　　朱老頭剛想開口，眼睛壹下瞪得溜圓，他壹手抱著腳，壹手指著蕭遙逸，嘴裏“哎哎”地叫著，像是急得說不出話來。
　　蕭遙逸莫名其妙，他左右看了看，然後抓了把糧食去餵朱老頭的草驢。
　　“別餵！”
　　朱老頭眼淚都快下來了，哽著嗓子道：“糧食啊……”
　　說著撲過去抱住那只空了壹半的糧食口袋。
　　蕭遙逸納悶地說：“我知道這是糧食啊。馬上要到蒼瀾，糧食到鎮上再買，這些牲口幾日都沒吃飽，再餓就掉膘了。”
　　“糧食－－金貴啊！”
　　朱老頭抱著糧袋不撒手，心疼地說不出話來。
　　“拿糧食餵牲口，打仗時候的常事，也沒見妳哭天抹淚的。得，”
　　蕭遙逸拍了拍手，“反正就剩妳這頭驢了，愛餵不餵。”
　　“別吵了！天都亮了！”
　　程宗揚瞇起眼，望著天際壹抹魚肚白，“我領頭！小紫，妳跟著我！老頭走中間！小狐貍第四個，武二妳斷後！大夥把騾馬的韁繩都連在壹起！千萬不要走散了！”
　　這幾位爺伺候起來比壹個軍都累，好不容易整好隊伍，程宗揚壹手拉著打頭的走騾，壹手挽著小紫，朝著谷口走去。
　　從山梁往下望去，整座山谷都被濃霧籠罩，繚繞的霧氣接天蔽日，仿佛與高天上的白雲相連。濃霧邊緣界線分明，就像壹道霧墻，豎在昨晚朱老頭打量過的那塊巖石處。
　　程宗揚把手伸進霧中，立刻感受到壹股冰冷的寒意。看似輕柔的霧氣竟然溫度奇低，寒意刺骨，他小心踏入霧中，身體仿佛浸在冰水中壹樣，不由得狠狠打了個冷戰。
　　程宗揚連忙催動丹田中的氣輪，抵禦寒霧的侵蝕。難怪世人把太泉古陣視為畏途，單是穿過這層霧瘴，就不是易事。修為略低，體質稍弱，恐怕都扛不住這種寒冷。
　　越往裏行，霧氣越發濃郁，沒走幾步，眼前就只剩下濃濃的白霧。霧氣仿佛流淌的牛奶或者被塗抹過的蛋清，將視線完全阻隔，走動時，甚至還能感受霧氣黏性的質感。
　　忽然“卡”的壹聲輕響，腳下似乎踩碎了什麽，程宗揚警覺地停住腳步，左手把韁繩繞在臂間，接著握住刀柄。
　　壹個綠幽幽的光點出現在視野中，接著又是壹點，光點以極慢的速度緩緩升起，明滅間就像壹只無形的怪獸張開的眼睛。
　　壹股冷汗從頸後湧出，沿著背脊直淌下來，程宗揚長刀出鞘，接著把小紫拉在背後，右手也握住刀柄。
　　“嘿嘿，是磷火。”
　　背後響起朱老頭猥瑣的聲音，他撈到那只糧食口袋，心情好了許多，這會兒道：“這路上死的人沒有壹千也有八百，八成是誰的脊梁骨被妳踩著了。”
　　死老頭猥瑣的笑聲這會兒聽起來卻讓人分外踏實，程宗揚呸了壹口，壹邊松開刀柄，“幹！”
　　寒霧像冰水壹樣湧入鼻腔，將氣管、肺部都凍得隱隱作痛。程宗揚壹邊運功禦寒，壹邊往前走著，每隔壹段就要喊壹聲，“老頭！小狐貍！武二！”
　　隨著霧氣漸濃，眾人的聲音也仿佛被寒霧阻隔，變得遙遠而模糊。程宗揚緊緊拉住小紫的手掌，雖然明知道看不見什麽，仍然努力睜大眼睛，尋找著視野中可能出現的壹絲壹毫的影子。
　　壹刻鐘後，眾人已經進入霧氣最濃的核心位置，濃霧甚至使身體感覺到壹股浮力，仿佛壹縱身就能在霧中遊泳。就在這時，身後突然傳來壹聲大叫，卻是小紫懷中的雪雪正伸長脖頸，對著濃霧狂吠。
　　頭頂傳來壹陣沈悶的轟鳴聲，接著朱老頭叫道：“親娘咧！落石！”
　　耳邊聽著轟鳴聲越來越近，眼前卻只有白霧，程宗揚顧不得多想，壹把摘下鞍側的龍鱗盾，遮在小紫頭上，自己掄起長刀，對著聲音傳來處重重斬出。
　　鋼刀“鐺”的壹聲巨響，壹股沈重的力道直擊下來，整條手臂都震得失去知覺。內息猛然壹窒，接著喉頭泛起壹絲腥甜的氣息，經脈已經受傷。程宗揚咆哮壹聲，遭到重擊的氣輪陡然加速，壹道光球沖開受創的經脈，擊向落石。
　　落石終於改變了方向，接著身邊傳來騾馬的嘶鳴聲，卻是騾隊被石頭擊中。
　　程宗揚急忙搶下騾背的行李，接著便聽到騾鳴聲直墜下去，他頓時出了身冷汗，這才知道自己壹行人正站在懸崖邊緣。
　　雪雪的叫聲越來越急，程宗揚咽下鮮血，把行李扛在肩上，拖著小紫貼著崖壁拚命前行，避開危險的落石地帶，壹邊叫道：“小心懸崖！武二！小狐貍交給妳了！朱老頭，妳來過！怎麽回事！”
　　朱老頭帶著哭腔叫道：“我的親驢哎！”
　　突然間壹股兇惡陰狠的氣息從頭頂直壓下來，濃霧中伸出壹只猙獰的腳爪，抓向程宗揚的面門。
　　程宗揚閃電般劈出刀鋒，那只腳爪卻突然縮回，旁邊雪雪的叫聲忽然壹頓，那妖怪“嘎”的壹聲大叫，接著羽毛紛飛，帶著刺鼻的血腥氣撲到程宗揚身上。
　　程宗揚將小紫摟在懷中，雙刀如電。不斷斬開濃霧，頭頂的妖氣越來越濃，數不清的怪鳥雨點般襲來。
　　程宗揚感覺自己就像陷入噩夢之中，壹個人在濃霧中與看不到的對手搏殺。
　　本來他想著今天就能進蒼瀾，特意換了身普通衣物，把那套硬得能砸死狗的帆布牛仔服收了起來。結果沒幾下壹身新衣就被怪鳥鋒利的腳爪撕碎，手臂、肩膀、脖頸、額頭都鮮血直流，傷口傳來火燒般的痛楚。有幾次他都幾乎要放棄，最後還是咬牙硬撐下來。無論情形如何危險，他始終沒有松開小紫。
　　視線和聲音都被濃霧阻絕，不知道武二等人的是不是同樣遭到襲擊。好在自己還有壹個幫手，雖然看不到背後的情形，但霧氣詭異的波動帶來陣陣的妖氣，顯然那條小賤狗已經現出三頭魔犬的真身，與霧中的鳥妖廝殺。
　　忽然頭頂傳來壹聲嬌叱，壹道劍氣匹練般卷起，聲勢赫人，連濃霧都被劈開壹線。鮮血飛濺中，那些怪鳥尖鳴著飛開。
　　程宗揚靠在巖石上，將小紫抱在懷中，胸膛像風箱壹樣起伏著，呼呼地喘著氣。
　　頭頂的巖石上，壹個火紅的影子壹閃，然後被濃霧遮蔽。接著壹個蒼老的聲音道：“竟然是三足烏？”
　　壹個女聲道：“三足烏秉火而生，這霧瘴卻是陰寒之地，多半是同樣三足的天邪鴉。”
　　另壹個聲音道：“仙子，下面有人，要不要……”
　　那女子道：“不用理會，他們未必走得出這濃霧。盡快趕到蒼瀾，打聽清楚再說。”
　　幾人衣袂聲響，離開山谷，濃霧重又合攏。
　　程宗揚摟著小紫纖軟的身體，低聲道：“死丫頭，妳沒事吧？”
　　小紫笑道：“真有趣。”
　　“有沒有人性啊！我都傷成這樣了，妳還有趣！”
　　“人家又不是說妳。”
　　程宗揚訝道：“妳認識那些人？”
　　“人家才不認識。”
　　小紫輕笑道：“不過那女子身上有件東西很有趣……”……
　　“叮！”
　　刀鋒斬在巖石上，濺起幾點火星。程宗揚破霧而出，他上身的衣物幾乎被撕成布條，裸露的皮膚布滿交錯的爪痕和鮮血。小紫卻是毫發無傷，甚至連血跡都沒沾上壹點。
　　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，讓程宗揚有種劫後余生的慶幸感。他坐在路旁調息半晌，這才擡眼朝山下望去。
　　眼前是壹片狹長的山谷，山谷中央座落著壹座小鎮，壹條小河從鎮前蜿蜒而過，河上有壹道竹制的小橋，橋頭立著壹塊石頭，寫著“蒼瀾”二字。
　　剛從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殺出，此時看到這方圓百裏唯壹的人跡，讓程宗揚緊繃的心頭終於放松下來。這裏就是蒼瀾……
　　整個鎮子臨山的壹半被茂密的森林覆蓋，另壹半則靠近河畔。鎮中建築參差不齊，顯得有些零亂，而且散得極開，給人的感覺似乎這些房屋都在互相戒備。
　　極目望去，鎮子周圍被壹圈望不到邊際的濃霧籠罩，只有谷中這壹塊空間被陽光照耀，明亮得幾乎令人心生感動。
　　忽然背後壹陣響動，卻是雪雪邁著四條小短腿從霧中鉆出，嘴裏還咬著壹只滴血的天邪鴉。
　　程宗揚悻悻道：“小賤狗，怎麽沒摔死妳呢？”
　　雪雪憤怒地瞪著他，然後委屈地跳到女主人懷裏。
　　“嗤喇”壹聲，小紫從程宗揚衣上撕下壹根布條，綁住那只奄奄壹息的天邪鴉，遞到他手裏。
　　“五頭騾子，兩匹馬，壹只草驢，換這只死鳥，我可虧大了。”
　　程宗揚瞧瞧自己破爛不堪的衣衫，索性撕下來，光著膀子背上背包，然後把那只天邪鴉甩進霧中，壹手挽著小紫踏上竹橋。
　　鎮上的房屋大多是竹木搭成，歪歪斜斜，街道上塵土飛揚，壹派荒涼沒落的景象。但仔細看時卻發現，這鎮子麻雀雖小，五臟俱全。沿街的房子全是店鋪，米行、瓜果行、成衣店、兵器鋪……最多的還是販賣各種“太泉寶物”的攤位，壹眼望去，起碼有十幾家。
　　也許是因為自己頭壹個進來，鎮上行人倒不是太多，程宗揚壹路看去，那些鋪面上的物品大都是些辟邪的古鏡，鎮妖的神符，造型奇異的鈴鐺和面目猙獰的石像。看著半舊不新，有些更像是剛從土裏刨出來，上邊還沾著泥巴－－雖然自己沒見過太泉古陣的樣子，可這些東西的氣質實在是差點兒意思，從內到外都散發著壹股贗品的氣息……
　　見到鋪面上壹只完全是小兒玩具的日晷也做舊處理過，程宗揚忍不住問道：“這是太泉古陣裏的東西嗎？”
　　店主上下打量他幾眼，低聲道：“行腳商？”
　　程宗揚搖了搖頭。
　　店主立刻收起慇勤，敷衍道：“當然是真貨，太泉出品，絕無虛假，只此壹件，愛買不買。”
　　程宗揚瞧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物件，不禁大失所望。自從見到那只靈飛鏡的遙控器，他就在潛意識中認為太泉古陣與自己來的世界有關聯。現在壹看，可信度大打折扣，如果太泉盡出這些玩意兒，自己這趟可算是白來了。
　　走到街角，背陰處有壹個小攤，攤位旁掛著壹面臟兮兮的旗子，無甚看處。
　　旗上的字跡卻讓程宗揚眼前壹亮：蒼瀾極品美食！
　　程宗揚肚子立刻“咕咕”叫了起來，他把那些“太泉神物”拋在腦後，拉起小紫，“走！咱們吃早點去！”
　　那攤位總共只有兩張加起六條腿的桌子，三條用石頭支起來板凳。攤上的吃食更少，只有幾個灰不溜秋的窩頭，壹鍋能數得清米粒的清粥，壹碗鹹蘿蔔，倒是放了壹堆水果。
　　程宗揚壹眼看去，就飽了壹半，但街上就這壹家賣早點的，只好坐下，對攤主道：“來份早點！”
　　“來啦！”
　　攤主捧著飯食過來，慇勤道：“客官是……行腳商？”
　　“不是。”
　　攤主立刻收起笑容，放下飯食便興趣缺缺地走開。
　　程宗揚嘗了口窩頭，不僅皺眉，自己不算是很挑剔的人，可這窩頭的味道實在不怎麽樣，只能說勉強入口。小紫只吃了只水果，兩只窩頭都餵給了雪雪，可雪雪也不愛吃，啃了半只就鉆到小紫懷裏裝死。
　　程宗揚幾口吃完，雖然肚子還餓著，也不想再吃了，他將陳米熬的清粥壹飲而盡，起身道：“多少錢！”
　　“四個窩頭，兩碗粥，壹碟鹹菜，壹份水果，壹共六百九十文。”
　　程宗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，“多少？”
　　攤主對他的驚訝見怪不怪，“六百九十文。”
　　程宗揚指著自己剛才要的水果道：“這個多少錢？”
　　“兩文錢壹個。客官要了五個，壹共是十文。”
　　這水果倒不是很貴，問題這才是十文，另外六百八十文都吃哪兒去了？要知道這價錢在物價昂貴的臨安都夠吃頓像樣的午宴了。
　　攤主道：“上等窩頭壹個壹百五十文，極品清粥壹碗五十文，美味鹹菜壹碟八十文。”
　　“就這窩頭還上等？壹百五十文壹個！妳怎麽不去搶呢？”
　　“客官可不能這麽說。”
　　攤主道：“咱們鎮上可不產糧，客官吃的糧食都是從外面運來的，高梁面壹斤壹吊錢，白面兩貫。算下來我還虧著錢呢。”
　　程宗揚倒抽壹口涼氣，自己剛做過糧食生意，對糧價有所了解。壹斤面兩貫錢，壹石就是壹百金銖－－比臨安糧價最高時足足高出壹百倍！
　　正說話間，壹個臉色臘黃的漢子拖著步子過來，有氣無力地說道：“老板，來個窩頭……壹碗粥……”
　　攤主拿起壹個窩頭放在碟子裏，盛了粥送去。那漢子狼吞虎咽地啃完，喝了粥，臉上好歹有了點血色，他摸出壹枚銀銖和壹把零碎錢銖，壹枚壹枚數夠壹百文，嘆著氣道：“整個蒼瀾鎮就妳這兒的價格厚道。我七天沒吃米面，全靠瓜果填肚子，實在撐不住了。”
　　攤主帶著壹絲憐憫道：“呆不下去，就早點兒回吧。”
　　那漢子苦笑道：“哪裏能空手回去？今晚又趕上開啟的時候，我再去壹趟。真要進不去，我也就死心了。”
　　攤主也不再勸，那漢子爬起身要走，程宗揚摸出七枚銀銖往桌上壹丟，“不用找了！”
　　接著快步追上去，含笑拱手道：“這位兄臺……”
　　那漢子戒備地看了他壹眼，然後轉身進了壹家店鋪。
　　程宗揚本來想打聽壹下蒼瀾的情形，沒想到碰了壹鼻子灰，正納悶間，那攤主道：“新來的吧？這鎮上什麽人都有，隨便開口，不定就碰上誰的忌諱。不想惹事的話，就先管住嘴，少問少打聽。”
　　程宗揚抱拳道：“多謝了。”
　　攤主道：“免謝。不白拿妳錢，多的十文，算送妳壹句話。”
　　程宗揚笑著拿出壹枚銀銖，“那我再多問壹句：鎮上有向導嗎？”
　　攤主接過銀銖，“進古陣？”
　　“當然。”
　　攤主搖了搖頭，“這邊都是鎮上的正經住家，誰沒事肯進那地方？”
　　說著他朝東南角壹指，“那邊的破落戶，什麽都肯幹，妳去打聽打聽吧。”
　　“謝了！”
　　小紫抱著雪雪在懷中逗弄，壹雙美目望著鎮子，靈動異常。程宗揚道：“死老頭滿嘴跑驢車，我估計他也就來過壹兩趟，還是幾十年前的事。既然來了，寧肯多花幾個錢，找個本地人當向導，免得被老頭帶溝裏了。”
　　小紫嬌聲道：“程頭兒最棒了，人家都聽妳的。”
　　“少來！”
　　程宗揚早對她這種騙死人不償命的俏美模樣免疫了，拔腳朝旁邊的店鋪走去。
　　小紫道：“程頭兒，破落戶在那邊呢。”
　　“別急，先買件衣服。”
　　小紫笑道：“程頭兒最帥了！光膀子挎個背包，再背面盾牌，好拉風的裝扮呢。”
　　“死丫頭，妳就笑吧。”
　　程宗揚道：“別忘了，妳還跟著我呢，我要像泡牛糞，丟的還不是妳這朵鮮花的臉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