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9章 迢迢，同去遠方

　　小高公公壹邊說，壹邊笑，壹邊哭，哭笑間身子都瑟縮成了壹團。
　　最後竟從椅上滑了下去，蜷在地上，卻依舊壹邊笑得喘不上氣，壹邊淚流不止。
　　唐治看得好生不忍，上前想攙他起來，扯了兩把沒有扯動，幹脆將他抱起，放回椅上。
　　唐治道：“這世間萬事，從來沒有‘壹定’二字，沒有壹定疼愛子女的父母，也沒有壹定孝順的子女。”
　　想到唐仲平和韋氏把他喚進房去，哄騙他去朔北的往事，唐治唇角勾起壹抹譏誚，緩緩道：“我曾見過壹個孩子……”
　　唐治把唐仲平忽悠他去朔北替他自己擋災的事兒說了壹遍，只不過是用了“我有壹個朋友”的話術。
　　但小高公公顯然聽懂了，他不再哭了，怔怔地看著唐治。
　　他以為，這世間只有他壹個人如此不幸，只有他壹個人有這樣狼心狗肺的壹對爹娘。
　　十歲時那壹晚，正要興奮地喊爹的他，聽到那句話時，簡直如五雷轟頂。
　　他知道自己壹直不像弟弟那般受寵，但他從無怨言。
　　可他從未想過，自己已經被爹娘厭憎到了如此地步。
　　他跌跌撞撞地跑開了，他拼命地自殘，他只想死。
　　給了他生命的人都如此厭憎他，他還活個什麽勁兒？
　　他越折磨自己，就越有壹種舒坦的感覺，只有極劇的肉體的痛苦，才能分散他心上的痛苦。
　　直到……他碰到畢開旭畢公公……
　　可他沒想到，原來這世上還有和他壹樣不幸的人，
　　而且這個人在他心目中，本該是上天眷顧的驕子。
　　唐治道：“小高公公，妳確實不幸，碰上了大多數人不會碰上的混賬事。但是，別人帶給妳越多不幸，妳就該越努力活得好，要比他還好。
　　我那個被親爹毫不猶豫誑去送死的朋友，他和妳的遭遇大致相仿，但是，他和妳的選擇恰恰相反，他偏不要如那人的意！
　　我明白，妳之所以痛苦，是因為妳太在意他們。能做了壹件事，卻傷害妳壹輩子的人，壹定是妳最在意的人，可是，他在意過妳麽？
　　我不在意他，所以，他就傷害不了我。我最應該做的，就是不按他的預期走。我對他最大的寬容，就是我不去報復他。”
　　唐治說著說著，“我的壹個朋友”就變成“我”了，但是也動了情的他，卻並未察覺。
　　小高公公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，感激地道：“大王說的對，咱家這些不堪事，讓妳見笑了。”
　　唐治道：“哪有見笑，唯心中戚戚罷了。”
　　二人相視壹笑，因著同病相憐的緣故，便覺彼此親近了許多。
　　其實這小高公公，心理也真是夠強大了。
　　唐治不在乎唐仲平對他的設計，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，他是五年前才變成“他”的，他本也沒把唐仲平當成自己的生父。
　　而小高公公則不然。
　　但不管如何，這壹番交心，卻是讓他們雙方的關系，陡然親近了許多。
　　唐治見他情緒穩定下來，這才回座，剛剛坐下，腦海中突然靈光壹閃：
　　從小在洛河中摸魚兒，水性極好！
　　吃著壹串糖葫蘆……
　　唐治驀然道：“小高公公，曾有壹位無名氏，將姬軍戎與十七公主結黨的證物，壹條勾絡帶送給我，妳……”
　　小高公公壹驚，沒想到自己只透露了壹些身世之秘，他居然就從中聯想到了那條勾絡帶。
　　小高公公在宮裏做事，謹小慎微慣了，本不想這麽早就承認這件事。
　　但是想到方才唐治為了安撫他，所說出的“我的壹個朋友”那件秘辛，不由得心中壹熱。
　　汝陽王如此把我當朋友，我怎可對他再抱私心？
　　小高公公便點點頭，道：“是我！有時，我會回到洛河邊，吃著糖葫蘆，也不想做什麽，就是……喜歡那樣。那天，許諾姑娘在河邊拋下壹條腰帶，我看見了，好奇之下，就去撈了出來……”
　　唐治恍然：“原來如此，小高公公，多謝相助。”
　　雖然，他把那條腰帶轉送給了來濟塵，讓來濟塵充當了那個捅馬蜂窩的人，但他又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。
　　當然，他也沒有直接說給皇祖母聽。
　　他是趁請竹小春吃飯的時候，裝作無意地說給竹小春聽的……
　　這時，艙中姍姍地走出兩個女人來。
　　壹個玉腰奴、壹個綠扇。
　　玉腰奴臉上明顯帶著些不情願，壹出了艙門，便有些遲疑。
　　綠扇則是雙眼壹亮，奔著唐治就要過去，卻被嶽禦史壹把拉住，向小高公公那邊呶了呶嘴兒。
　　綠扇頗為不情願，但還是悻悻然地走過去，壹雙柔荑往小高公公肩上軟綿綿地壹搭，昵聲道：“有勞高中官為了我等冤屈辛苦跋涉，奴奴給您松松肩。”
　　嶽小洛滿臉諂笑，回過頭去，卻是狠狠地瞪了玉腰奴壹眼。
　　玉腰奴略壹遲疑，心想，只是做丫環奴婢侍候侍候他，若他真能為我許氏壹家報了血海深仇，這也不算什麽。
　　便走過去，也將雙手放在了唐治的肩上。
　　嶽小洛雙手交叉，美美地站在壹旁，像做了多麽了不得的大事似的。
　　其實在他看來，綠扇妖嬈又風騷，更會侍候人。
　　至於她不是清倌兒，那算什麽？
　　不管是為奴還是為妾，要的是姿色風情，要的是她侍候人的手段，又不是正室，誰在乎這個？
　　不過，很顯然大王對玉腰奴更青睞壹些，這個，從他觀察唐治的目光就知道了。
　　壹個人看到不只壹個人時，第壹眼看的，壹定是在他心中更有份量的人。
　　嶽禦史只要觀察，唐治看二女時，第壹眼目光是落在玉腰奴腰上，還是落在綠扇的胸上，他就知道了。
　　嶽禦史陪著唐治走路時，看的可不是他自己身前的路，而是唐治的目光。
　　所以，嶽禦史早咂摸出味道來了。
　　唐治本想拒絕，倒不是他想裝什麽正人君子，而是這是個女犯，不是他隨行的丫環侍婢，雖然這只是小節，可還是容易遭人詬病的。
　　不過，剛才小高公公哭得不能自己，此刻被綠扇壹捏肩，那手法又極好，氣血壹通，竟爾長長地打了個氣嗝兒。
　　看起來，他還挺享受。
　　唐治若是正顏厲色地斥退玉腰奴，那小高公公勢必也不好再接受綠扇的按摩。
　　小高公公可是禦前的人，唐治正有心與他親近。
　　所以唐治心思壹轉，便也泰然受之了。
　　……
　　狄窈娘怏怏地回了府，無精打采的。
　　這些時日，她聽了祖父的話，待在閨閣裏，不曾出府。
　　隨祖父去鸞州期間，也是拘在爺爺身邊，不夠自在。
　　如今十七公主案已塵埃落定，她終於可以出去撒歡兒了。
　　狄窈娘馬上興沖沖地奔了冀王府。
　　結果她在冀王府門口，碰見了唐小棠和她的兩位兄長。
　　狄窈娘這才知道，他們是去長街送唐治剛剛回來，而唐治去了南方。
　　狄窈娘表面不好說什麽，可那壹顆心，卻似貓在撓著似的，刺撓啊。
　　勉強裝作無事地與唐小棠相聚了壹個半時辰，狄窈娘便告辭回府了。
　　下了牛車，剛剛跨過儀門兒，後邊老管事便領著壹個頭戴襆頭、身穿圓領長衫，壹臉風塵的男子跟了上來。
　　狄窈娘聽見腳步聲，壹回頭，那滿面風塵的男子便已陪笑道：“狄姑娘好啊。”
　　狄窈娘看著他有點面熟，遲疑道：“妳是……”
　　那人點頭哈腰地道：“小人是廣陵王府的三管事趙四兒，狄姑娘去廣陵做客的時候，小的見過姑娘您。”
　　狄窈娘恍然道：“啊，我想起來了，妳怎來洛邑了？”
　　趙四笑道：“我們家姑娘覓得壹位佳婿，下月初九便結贅婚，小人是給老相公送請帖來的。”
　　狄窈娘開心起來，笑道：“表姐要成親了麽？我那姐夫什麽模樣，家世如何？咱們走著說。”
　　趙四便將安如意的身材相貌描述了壹遍。而關於安如意的出身，卻是按照金元寶的說法講的。
　　狄窈娘聽了也替表姐高興。
　　她帶著趙四去了爺爺書房，也不敲門，便跑進去，開心地道：“爺爺，廣陵王家沐惜表姐要成親了，遣人給您送請柬來了呢。”
　　正在寫書法的狄老爺子擱下筆，笑道：“哦？大喜事啊，王慶覓得佳婿，可喜可賀。”
　　隨著狄窈娘進來的趙四兒連忙雙手將請柬奉上，將王家辦喜事，邀請親朋友好友的話兒說了壹遍。
　　狄公身居要職，他要在京裏“裝死”，賀蘭曌也不去管他，但是他想離京，哪有那麽容易。
　　至於窈娘的父親，如今也去了地方任職，自然不可能為了親友的婚禮便千裏奔波前去祝賀。
　　而窈娘的母親，本是王家人，照理來說，她可以去。
　　但是，丈夫不在，做媳婦的是要負責照料公婆起居飲食、以盡孝心的。
　　雖然說狄家這等門庭，根本用不著兒媳婦去操勞這些具體事務，但是那也沒有拋下公婆自己回娘家參加婚宴的道理。
　　要知道這壹趟來回怎麽也得壹個多月，又不是親生父母過大壽，而是本家哥哥招女婿。公婆長輩尚在的話，這媳婦不好久離的。
　　所以，王家送這請柬，也只是禮數，狄家只需要準備壹份禮金，再加上狄窈娘的母親準備的壹份體己錢，由送信人帶回即可。
　　狄閣老便笑道：“王家辦喜事，老夫也該表示壹番心意。狄春吶，妳去準備壹份禮物，等趙四回去的時候，把咱們狄家的心意捎上。窈娘，去跟妳母親說壹聲，趙四啊，妳也去見見妳家姑娘吧。”
　　“哎！”趙四拱手壹揖，狄窈娘身子壹蹦，掉轉了身去，跟只小兔子似的，但還沒有邁向門口，突然又“嗖”地壹下蹦轉了回來。
　　她忽然想到，唐治去了江南！去了江南誒！
　　狄閣老嗔怪道：“妳這丫頭，沒個沈穩的氣勢，這壹驚壹乍的是做什麽？”
　　狄窈娘笑瞇瞇地湊了上去：“爺爺呀~~~”
　　這壹聲叫的那叫壹個甜，狄閣老渾身的汗毛都提起了警覺：“妳又要幹什麽了？”
　　狄窈娘抱住他手臂，嬌嬌柔柔、細聲細氣兒地道：“爺爺，人家跟沐惜表姐可親著呢。妳說表姐她成親，我好意思不去麽？”
　　狄閣老道：“妳這瘋丫頭，才從廣陵回來多久啊，這又要去？”
　　“爺爺~~，爺爺妳不是說過麽，禮尚往來。表姐她壹輩子也就成壹次親，這麽重要的事，我能不去？我今兒不去表姐的婚禮，那有朝壹日，妳的孫女嫁人那天，表姐要不要來呢？”
　　“妳壹個女孩兒家，跑這麽遠的路，妳哪次出門，爺爺不擔心？哪回不是等妳回來，我這心裏才踏實？王家這喜事嘛，我讓妳兄長……”
　　“哎呀，爺爺~，王家可是我表姐成親，又不是表哥，我哥去了，也就是吃頓喜酒，我主要是……表姐的大日子，我得去陪陪她嘛。”
　　“妳這不是剛回來麽，來來回回的折騰，來日方長，不如……”
　　“爺爺~，爺爺妳是說過麽，人間的飯，吃壹碗，少壹碗，人間的面，見壹面，少壹面。人生並不長遠，來日並不方長。那表姐嫁作人婦，與未出閣的姑娘家，是壹回事兒嘛。妳就讓我去嘛……”
　　狄窈娘可憐兮兮地看著狄閣老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就像壹只討骨頭的小狗狗。
　　狄閣老心軟了：“妳要去……那也成。但是，這壹次不要住太久了，等妳表姐成了親，妳就……”
　　“好！成交！”
　　狄窈娘不等他說完，已然歡歡喜喜地轉了身，喜孜孜地對趙四兒道：“走，我帶妳去見我娘！”說完就風風火火地跑出去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