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壹切的開始（上）

　　陽光下的花園裏。
　　三個紈絝子弟正在欺負壹名八九歲的瘦小男孩兒——蓬松而微卷的黑發，褐色眼眸，鼻梁高挺，唇紅齒白。
　　衣著同樣華麗，也許和霸淩者有點親戚關系。
　　男孩兒白皙的臉上掛著幾個紅腫的巴掌印，垂頭喪氣地坐在草地上，仍由他們推搡、辱罵。
　　偶爾擡頭看壹眼，然後繼續默默忍耐。
　　“瞧啊，這張醜不拉幾的臉，妳媽都看不下去，才跟丟垃圾似地，丟掉裝妳的繈褓！”壹個朝天鼻、滿臉雀斑的胖子狠狠捏住他的下巴，皮膚冒出紅印。
　　“妳不屬於伯恩斯家族！”壹個臉色高傲、下巴尖得跟錐子似的男孩兒踢了他後背壹腳，潔白的絲絨外套上多了個黑乎乎的鞋印，“妳媽是個見人就脫裙子的交際花，和墳墓裏的食屍鬼雜交才生下了妳這個野種！”
　　“妳的父親不在咱們房子裏，妳沒資格賴在家裏白吃白喝！以後，妳不許在嬸嬸們面前裝可憐，博取她們的同情心！”
　　“有娘生、沒爹養的賤人！”穿著公主裙的女孩兒尖尖的指甲狠狠地戳著他的胸口，仿佛要戳進他的心臟裏，“我遲早要把妳趕出去！妳就該待在貧民窟當乞丐！”
　　“啊！”
　　女孩兒感覺腦後辮子被人重重拉了壹下，松鼠壹樣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轉頭，眼前驀地跳出壹片紫色光閃爍，蝴蝶般蹁躚起舞的手指頭。
　　兩個男孩兒緊隨其後中招，瞳孔倒影亞克席法印，表情變得僵硬呆滯。
　　花園裏上演滑稽而詭異的壹幕——兩男壹女形如木偶圍成壹圈，劈裏啪啦地互相扇巴掌，壹邊扇，壹開始邊面紅耳赤地大聲報數。
　　“妳，妳是誰？！”
　　從“噩夢中”解脫的男孩兒被壹道高大的陰影籠罩——壹個披著黑色鬥篷，背負雙劍、身形修長的男人。
　　銀灰色瞳孔如星辰般璀璨。
　　讓他失神。
　　“壹個迷路的‘遊客’，妳可以叫我羅伊。”獵魔人蹲下身體壹把將男孩扶了起來，修長的手掌體貼地拍去對方後背的泥土。“妳呢，孩子？”
　　“我、我叫卡西利亞斯·伯恩斯。”男孩兒受驚的鵪鶉壹樣蜷縮著身體，起初顯得很是緊張、局促，不知道把手放哪兒。
　　直到他褐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幾眼這位神秘來客，陽光從男孩身後照來，落到羅伊臉上，使他看上去像是太陽壹樣閃閃發光。
　　肩膀後頭冒出兩支白玉般的劍柄，更是令男孩目眩神迷，
　　“卡西利亞斯，冒昧地問壹句，這是什麽地方，現在是什麽時間？”
　　“啊，”男孩兒詫異地揉亂後腦勺的卷發，倒豆子般回答，“馬裏波城，紀元913年，萌芽之月。”
　　羅伊瞳孔壹凝。
　　這麽說現在是350多年前？
　　神秘的霧氣把他帶到了過去的馬裏波，或者說幻境？
　　“奧力克他們這是怎麽了？”男孩轉頭看了壹眼還在互扇巴掌的幾個同伴，面露擔憂之色，
　　獵魔人搖頭，“欺淩弱者，理應受到懲罰，但妳無須擔心，他們頂多腫幾天臉……話說回來，妳不恨他們？”
　　“他們什麽都不懂，不過是三個被慣壞了的孩子罷了，又有什麽值得計較的。何況，我本該受點考驗和磨煉。”
　　“妳說啥磨煉？”
　　卡西利亞斯瞪大眼睛，滿含期待地問，
　　“羅伊閣下是騎士嗎，特意來救我，懲罰壞人！？”
　　“妳可以這麽認為。”
　　羅伊沒撒謊，他是正兒八經的，湖中女神加冕的、維吉瑪湖畔的騎士。
　　“可您為什麽帶著兩把劍？這跟故事裏描述的不壹樣？”
　　“壹把用來懲罰作惡多端的壞人，壹把用來懲罰為禍世間的魔物。”
　　男孩兒雙眼頓時變成了星星，崇拜地看向獵魔人。
　　“妳崇拜騎士？”
　　“我沒別的愛好，也沒有朋友，我就喜歡看騎士相關的故事，我發過誓要成為其中壹員！”這孩子是壹個典型的騎士狂熱病患者，臟兮兮的小手往胸前衣襟裏壹掏，獻寶似地拿出壹本灰撲撲的薄皮手冊，書皮上用北方通用文字書寫著“《騎士美德指南》，馬提歐爵士著”幾個大字。
　　羅伊嘴角壹抽，不由聯想到隨時隨地把騎士信條掛在嘴邊的格裏姆。
　　他接了書隨意翻開幾頁，這本陳舊的手冊不知道被翻閱過多少遍，書角、書脊都被揉得包漿，每壹頁中都記滿了歪歪扭扭小蝌蚪般的筆記，但仍舊保存良好。
　　男孩兒見狀咧嘴壹笑，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齒，明明不久之前才受到殘忍的欺淩，他的笑容卻純真、熱誠。
　　他興奮又雀躍地說，
　　“書上面這麽寫道，騎士遊走在城市和鄉間、行俠仗義，打抱不平，鋤強扶弱！通過壹場場試煉，向人們證明自己的高尚美德！”
　　“羅伊閣下正在進行美德試煉嗎？”
　　“這的確像是壹場試煉。”獵魔人意味深長。
　　“那，您……您能順帶地……小小地指導壹下我嗎？”卡西利亞斯雙手將《騎士美德指南》捧在胸前，帶著巴掌紅印的小臉上神色虔誠，“我想真正地成為壹個騎士。”
　　“這麽被人欺負，辱罵，妳還想成為見義勇為，幫助他人的騎士？”羅伊好奇道。
　　他有點無法理解，壹個從小被母親拋棄，被壹堆父親忽視，被堂兄堂妹無情欺辱的孩子，為何擁有如此光明的理想。
　　“因為成為騎士就能獲得大家的認可！”卡西利亞斯清脆的聲音堅硬，臉上充滿了向往，“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受到歡迎、尊重、和愛戴。”
　　“只要我成為騎士，他們……”他看了壹眼身邊還在互扇巴掌的幾個孩子，鼻子湧起壹股酸意，語氣帶了點哽咽，“他們就不會再歧視我、欺負我。”
　　為了證明自己才想成為騎士嗎？
　　男孩兒忽而情緒激動地眼眶泛紅，握緊了拳頭，
　　“而我……我也能保護更多遭人誤解、受到無端侮辱、需要庇護的可憐人。”
　　“了不起。”羅伊深深地看了卡西利亞斯壹眼，這次，男孩兒勇敢地與他對視，
　　“要成為騎士，光看書可不行，妳需要好好鍛煉身體，”羅伊捏了捏他比竹竿壯不了多少的小胳膊，“否則風壹吹就倒下了，還怎麽同壞人戰鬥？而且被欺負了，妳要反抗，而不是壹味地挨打！”
　　“您能教教我嗎，我發誓每天都會堅持訓練……”那雙褐色的眸子裏燃燒起熊熊的鬥誌，“直到迎來我自己的試煉！”
　　“妳確定……等等，其實妳還有另壹個更合適的選擇……”
　　羅伊的話音落地。
　　眼前天地變色。
　　消散的迷霧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湧了出來，無孔不入地淹沒這座美麗的花園，以及卡西利亞斯鬥誌昂揚的小臉。
　　環境再次變得灰蒙蒙的壹片。
　　“唉……”
　　羅伊目光閃動，思緒如電。
　　要說剛才的場景是某種幻境，那壹切實在太過逼真！
　　又有什麽幻境，能與闖入者交流呢？
　　他還清楚記得伊達蘭的話。
　　走到終點才能找到答案。
　　他繼續向迷霧深處走去，不出所料，很快，“燈塔”明亮的光芒重現，洞穿迷霧，為他指引方向，但這壹次只有壹座燈塔。
　　沒有別的選擇。
　　……
　　陰沈沈的天空下，冷風呼呼地刮過鬧市之外壹條狹窄的小巷。
　　壹位身材英挺、穿著騎士風格短上衣、黑色短發微卷的少年，擋住巷口走來的三個膀大腰圓、滿臉橫肉的地痞。
　　“立即退還所有保護費！”他手持壹根楠木棍，年輕的臉上正義凜然，佛在閃爍著神聖的金光，磁性的聲音散發出壹股壹往無前氣勢，“大家繳過交易稅！妳們沒資格，也沒有理由強行征收額外的費用！”
　　“嘁！伯恩斯家的私生子，過家家的遊戲還沒玩夠？”當中那個光頭男人不耐煩地捏了捏拳頭，“前兩次，看在妳家族的份上我們饒妳壹碼！”
　　“妳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軟骨頭？”他鼓了鼓無袖夾克下差不多有少年兩倍粗的肱二頭肌，沖少年露出慘白的牙齦，“卡西利亞斯·伯恩斯，這次再不識擡舉地作死，我發誓成全妳！”
　　“那個楞頭青？”旁邊壹個新來的，帶著綠色頭巾、鷹鉤鼻的男人問。
　　“沒錯，自詡為騎士學徒，把整個市區搞得雞飛狗跳的大傻子。”黑皮膚的男人諷刺地說，“過去兩年，我至少有十次，看見這家夥渾身是血躺在路中央、陰溝裏，昏迷不醒。”
　　“都是多管閑事的惹的禍，可他……嘖嘖，吃了幾十次毒打！非但不害怕，反而越來越興奮！”
　　“妳是天生的低能兒還是腦殘、受虐狂？”光頭大漢從後腰處掏出壹根桌腿長的木棒，棒子輕輕敲打掌心，他向著少年靠近壹步，“就不能動動腦子想想，瞪大眼睛瞧瞧？這地方，沒有任何人需要妳來主持可笑的正義。”
　　“哪怕妳幫了他們壹次，也得不到半點感激。所有人都在笑話妳，妳的堂兄堂妹，妳的叔叔、嬸嬸們，都在背後嘲笑妳，知道為什麽？因為妳每壹次愚蠢的行為，都會成為酒館新的談資，讓親人蒙羞、臉面無光！妳知道吟遊詩人們是怎麽說妳的嗎？”
　　“伯恩斯家的大傻子，壹群父親硬是沒人認妳，但又害怕妳是他們的種，才勉強讓妳留在家族裏混口飯吃。”光頭大漢刻薄又戲謔地哼唱了壹段，“老老實實混吃混喝多好？偏要癡心妄想當個萬眾敬仰的騎士！”
　　黑皮膚男人勸道，“就算妳要當騎士，也該把大部分時間用來訓練劍術、找匹馬騎騎，而不是成天在城裏鄉下閑逛，多管閑事！”
　　鷹鉤鼻也好奇地問，“為了保護壹群白眼狼，妳做出這麽多可笑又愚蠢的犧牲，值得嗎？”
　　少年寸步不讓地擋在三人前方，深吸壹口氣，沈聲反駁，
　　“騎士的核心不是劍術或騎術，而是騎士的美德！我做的不夠多，不夠好，才沒有獲得大家認可！”
　　“無論什麽出身，只要信念足夠虔誠，都能成為騎士！”
　　他的臉在發光，自我激勵般，語調逐漸高亢，
　　“傷痛，不過是命運對我的試煉！事實上，我幫助的過的人們都獲得了更好的生活，也出現了第壹個認可我的人，這就是我努力踐行騎士精神的意義所在！”
　　他眼前不由浮現出壹張黑發飄揚、充滿感激的俏臉。
　　“妳們，也不過三個為了溫飽而努力的平民，可妳們的力使錯了方向……犯罪永遠無法帶來真正的幸福。”
　　褐色眸子射出誠懇而純粹的目光，整條巷子裏回蕩起壹個清朗而正直的聲音，
　　“立即歸還搶劫的財物，我會竭盡所能地幫助妳們走上正途！我卡西利亞斯·伯恩斯，以騎士學徒的名義發誓！”
　　“我受夠了！去妳媽的騎士！打死他！”
　　三條大漢揮舞木棍撲了過去。
　　小巷中人影交錯，爆發出壹連串碰撞聲悶哼聲，大片汗水落到汙濁的地面。
　　接觸的第壹回合，卡西利亞斯憑借著豐富的戰鬥經驗，和壹日不輟的揮劍訓練，率先壹棒廢掉了鷹鉤鼻的壹條腿兒。
　　又在三人的拳腳棍棒包夾下周旋了十秒！
　　但少年的身體畢竟沒有發育完全，亦不曾接受正規的訓練，雙拳難敵四手。
　　第二回合。
　　少年先是右胳膊中了壹棍，接著肚子中了壹腳。
　　劇痛中身體楞了壹下。
　　黑皮膚的紋身男趁機用木棍擊中了他的側臉。
　　刺目的血光湧出額角，也染紅了他的視線，身體像是斷線的風箏迎面躺倒。
　　某壹處無形枷鎖卻轟然破碎——
　　壹股灼熱從四肢百骸之中湧出。
　　砰！
　　光頭大漢手臂肌肉勃發，雙手握緊木棒，由上至下狠狠敲向少年的後腦勺。
　　“嗖——”
　　弓弦嗡鳴，半空掠過壹道白光。
　　疾風閃電般的弩箭洞穿了光頭揮動的手臂，巨大的沖擊力，徹底爆開他的小臂肌肉。
　　漫天片粉碎的骨骼，猩紅的肌肉灑落。
　　遠處壹道黑影跳下圍墻。
　　然而不待他閃爍。
　　轟隆！
　　小巷的側墻之上浮升起壹大片赤紅的火舌，瘋狂地舔舐著墻壁、地面，壹剎那裹住了三名地痞。
　　驚天的哀嚎中，三個火焰人形發瘋地倒地打滾。
　　但無濟於事，魔力的火焰如同附骨之疽。
　　受傷倒地的少年宛如壹個太陽噴湧出無窮無盡的光和熱。
　　充斥了整條巷子，上升冒出圍墻，壹縷光照亮撕破陰暗的天穹！
　　三秒過後。
　　火焰全部縮回了那具衣裳被燒毀，光溜溜的年輕身體。
　　前方不遠，並排躺著三個勉強能看出人形的焦炭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卡西利亞斯，立誌成為壹名騎士……偏偏是個未經訓導的強大法源。”
　　羅伊凝視那位從已經男孩兒長成少年的私生子。
　　瞳孔放空，莫名有些恍惚。
　　巷口傳來清脆腳步聲。
　　壹個帶著藥簍，黑發紮成馬尾，面容俏麗的女孩兒沖了進來。
　　目光掃過地上的昏迷的少年，霎時間花容失色，壹邊高聲呼救起來，壹邊緊張地將他樓在懷中檢查打量。
　　那神態好似擔憂情郎的懷春少女。
　　隨後，濃霧死灰復燃，隔絕了四周壹切光線，但這次只持續了幾秒。
　　壹個蒼老而嚴肅聲音從漸消的迷霧中響了起來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卡西利亞斯，知道為什麽妳的叔叔嬸嬸們會請我來嗎？”
　　“因為我體內藏著邪惡的混沌力量，他們擔心我控制不住力量，傷到別人。”
　　“我糾正妳壹點，混沌能量，沒有天生的正邪之分，它能起到什麽作用，行善或者為惡，完全取決於它的操縱者。”
　　迷霧徹底散去，羅伊來到壹處環境清幽的花園之中。
　　壹個穿著淡藍色法師長袍，須發皆白的老人，和氣質陽光的少年站在花園中央的亭子裏交談。
　　“我想成為壹個騎士，受人認可的騎士，我獨自訓練了七年，我不想半途而廢！”
　　額頭寬闊，眼神深邃的老人捋著雪白的胡須，滿意地笑道，
　　“妳不止擁有壹等壹的魔法天賦，更擁有壹顆赤子之心。”
　　“無須擔心。魔法這門藝術與妳的理想並不沖突。而且最初的登陸發生時，我們的祖先坐船漂洋過海來到腳下這塊大陸，並第壹次發現並使用魔法，便是在登陸點附近讓水流從石中湧出，供快要渴死的登陸者飲用……救了無數人命。”
　　“所以，魔法的初衷，就是為了拯救、教化世人。”
　　“您的意思是跟您學習之後，我可以成為壹名拯救蒼生的魔法騎士？”
　　“掌握了魔法，妳不止可以像個騎士壹樣行俠仗義、打擊犯罪，更能解決人類目前最大的威脅——天球交匯帶來的種種危險魔物。”
　　“天球交匯是什麽意思？”
　　“以後妳會懂的。”
　　“我能帶個人壹起旁聽嗎？”少年眼前浮現出壹個烏黑秀發，面容俏麗，背著藥簍的女孩兒。
　　唯壹認可自己的人。
　　“當然沒問題，但我先說明，混沌能量的資質萬中無壹，她要是學不會，妳也別太失望。”
　　“那我，願意跟您學習魔法！”少年向後退出兩步，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行了壹禮。
　　“卡西利亞斯·伯恩斯，壹旦開始魔法課程，妳就得和過去做出切割。”
　　“什麽意思？”
　　“妳得有個新名字……作為魔法學界的名號。”老人聲音壹頓，目光炯炯地註視他的臉，“阿爾祖如何？”
　　“科西莫老師，從今天開始，我就叫阿爾祖！”少年握緊拳頭，表情堅定，聲音洪亮。
　　羅伊走出了迷霧，這壹番所見所聞讓他產生壹股強烈的時空錯亂感！
　　這次場景沒有立刻消失。
　　他加快腳步走向了兩位歷史記錄中的獵魔人創造者。